在无数次漫游的往返中路过英德,但未给予逗留,绵延的南岭群山未能留住执意往赶他乡的心———执意走出群山,登览过名山大川,横跨过长江黄河,远眺过星辰大海。舍近求远是青春年少时特有的执意,倾听着内在的声音而行。
当我在武夷山下品饮着此地佳茗时谈及英红,当我在西湖畔上品饮着龙井谈及英红,当我在黄山脚下品饮着一众名茶时谈及英红,在陆羽的《茶经·八之出》见载茶之渊源:“岭南生福州、泉州、韶州、象州；往往得之,其味极佳”……每每谈及,心生惊奇与自豪:我乡也有佳茗!
后起之秀奋立潮头,英德红茶的一切如群山绵延开来。她享“东方金美人”之誉,与祁门红茶、云南滇红齐名,以鲜爽、浓强、醇厚、甜润的特点而别具一格,驰名中外。在一穷二白的年代,英红应运而生,出口创汇,英国女王为之倾迷,把世界距离融缩于一杯红茶中,东方韵足够宽广博大……
英德红茶生长地毗邻着家乡阳山,而我却未曾踏足,作为日常品饮之物,离之愈近,所知愈少,似乎是人之常情。我与茶园的距离先行被参数化捕捉,媒介推广、旅游宣传、他人推介以及茶让思绪通达处,终究不如切身的经验及脚步的探触———到茶乡喝茶去!
多久未亲临自然,多久未倾听山水,久居深城喧嚣,忘记了本源快乐。从前向远而求,探索广阔未知世界；现在向近而求,远近再不是时空参数化的距离,而是由外而内的心灵探求,探求一种无限切近本源的居而有之。
任何时候都心存执意,驱使我要去亲身经验,而任何时候去经验都恰到好处,如海德格尔语:“经验某个东西意味着:在途中、在一条道路上去获得某个东西。在某个东西上取得一种经验意谓:某个东西———我们为了获得它而正在通向它的途中———关涉于我们本身、与我们照面、要求我们,因为它把我们转变而达乎其本身。”
启程,真好!导航引路,从广州驱车北行,抛却城市那套计算思维,去忘记停顿在多少红绿灯前,忘记躲闪多少穿梭车辆,忘记穿行几重群山峻谷,忘记兜转过多少弯,忘记耗时多久……快车驶离城囿,直穿群山,沿途喀斯特地貌奇峰绵延扑面,目不暇接,此般诗画美景熟稔于心却如初来照面。
向北驱至英红有机茶园,晴空万里,艳阳似火,茶园周遭峰林耸翠环立,茶田叠翠错落,尽皆闪烁着光芒,清凉新奇且也亲切熟悉,是这周遭世界给予的第一感受,一见如故。
落地窗映照盛夏的生机,红亮的茶汤升腾起缕缕香雾,氤氲盈室,在鼻息间缭绕,高香持久,一杯一杯品抿,还是如此熟悉的滋味,是无数个日常品饮的滋味,亲熟感由内而生发。而有机红茶也比往常的英红更耐泡,香气更悠扬,滋味更鲜爽。
饮罢,一行人沿蜿蜒山路指引,见蝴蝶飞舞,聆画眉鸣丛,感此间自在；于高处观景平台上,驻足凝望这一幅幅立体的山水丹青,倾听此间万物的静谧空灵,呼吸的空气弥漫着草木芳香,眼前野花自然地生长绽放,丛林泉流溪涧潺潺律动———此般佳境与年少时无数次眺望的远方如出一辙,如何不亲切熟悉?
夜晚依山面水处而居,与峰林山水如愿成为短暂的近邻。群山环抱间错落的灯火与璀璨银河交相辉映,鸣蝉近旁聒噪,夜鹰空谷传幽,此间万物从自然处获得其规定性,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宁静包围着山村。
清晨起,红光临照大地,万物从黑夜的静寂中苏醒,山鸟飞过山林之巅,向天空开启了问候。我来到茶园近旁居住,与此间自然存有一种无声的对话,而且彼此相看倾听,我已体验许多久违的东西,心中不由唱起荷尔德林的诗歌:“即便寂静返归,也有一种语言存在。”
大美无形,大音希声。视野有穷尽时,而倾听本身所关注的不是空间可计算的距离,也无关声音有无,真正的距离是人和自然之间的“切近”,如此际的我走进了日常品饮的红茶所生长的自然世界。在词语匮乏处,唯在倾听中彼此倾听,万物才是真正在场,如远若近,距离恰到好处。
每每亲近自然山水而心生大美,陶然忘乎自然的形式美,大美源于大自然的本身存在,从而有一种亲熟感,有一种兴趣使然,在康德那称之为“直接的兴趣”,即对自然美本身感到愉快,一种于自然美中忘我的体验,如他阐释道:“一个人孤独地观赏着一朵野花、一只鸟、一只昆虫等等的美的形体,以便赞叹它、喜爱它,不愿意在自然界中完全失却她,哪怕这样就会对他有些损害,更不能从中看出对他有什么好处,那么他就对自然的美怀有一种直接的,虽然又是智性的兴趣。”
而每每品饮英红时,“浓、强、鲜、爽”可算是语言词汇凝炼把捉到英红之于人的感官体验,即滋味浓厚强烈,口感鲜爽香醇,又不自觉归塑于英德此间自然的慷慨馈赠。独特的喀斯特地貌生长环境成就了独特之处,以致每每品饮英红时,如似亲临此间自然的亲熟感,茶树生长的此间自然与我成长的家乡相邻相似相连,同为南岭群山,毋宁说,是我更大的家乡,英红与我同根同源同栖。
生活需要脚步去探触,两天一夜的短暂相处,切身走进日常茶饮的生长境地,匆赶但充实,我体验了很多久违的本质东西。生活也需要身心去体验,一冲一泡,一饮一啜,一言一语,一期一会,鼻息氤氲起馨香,心灵已然开放；舌尖刚被裹覆,家园已被寻获。
返程,真好!携带大包小包的农家特产,继续异乡的拼搏,一杯杯红透澄明的红茶将斟满家乡的空缺,而我与家乡的距离,融聚在一杯杯红汤中。
潘振辉
